.
陈凯师

自体脂肪细胞丰胸【韩锡璋悦读茶坊】《妙味的宣纸》《刘再复读沧海散文诗三篇》-韩锡璋悦读茶坊

【韩锡璋悦读茶坊】《妙味的宣纸》《刘再复读沧海散文诗三篇》-韩锡璋悦读茶坊
很难想象,从未接触过的宣纸,竟能如此牵动我的情思。
皖南山水间,秋色迷离中,在“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那泓水边,我结识了宣纸。于是,我进入她的世界,她融汇于我的梦中。
一袭蓝底白花,两袖乌溪清芬。披着江南的和风,甩着楚女的纤手,斜挂吴越印记的斗篷,她从盛唐的皖山徽水、丹霞薄暮中款款走来,如自身般轻盈飘逸……不是我非要把她想象成什么,而是想起宣纸,脑际就闪现这个画面。
在青弋江畔、乌溪水边,小岭檀林、沙土稻田,我试图捕捉她的身影,寻觅她的踪迹,素描她的容颜,理清“她和他”的关系,把故事还原到那过往的历史时空。
其实,我所追寻的答案已经明了。她的出现,何以为世界独一无二的中国书画承载起独一无二的齐天书案,为中国绝无仅有的狂草书法、泼墨山水铺排开绝无仅有的无际画廊,那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宣纸原本就是为中国书画而生。没有前者就没有后者的汪洋恣肆,没有后者就没有前者的独步辉煌。这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把她们双双列入、一体对待就看得出来。

这样的绝配天下无双,如此的设计唯有天成!
宣纸因其“质地绵韧、光而不滑、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搓折无损、不蛀不腐、润墨性强、韵感万变”的独特禀赋,成为古往今来中国书画家们的最爱,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看,铺开宣纸,勾勒、上墨、补笔;点色、墨破色或者色破墨、泼墨;焦墨宿墨理层次,铺水亮墨提精神……不大功夫,一幅典型的山水画便在国画大师的案头山隐水动,云行鸟藏。其中的墨分五色,洇随意至,虚实浓淡,氤氲自生,实在妙不可言。
这就是宣纸国画,也只能是宣纸国画!当然,行书狂草、古隶大篆之于宣纸更是生死绝配,命运搭档,不可能由其它什么纸张替代。
再打量宣纸本身,从她出生、成长、成名、走红,每一个节点都显现浓淡相宜的典雅,每一个转身都迸发无色无艳的华丽,掩饰不住一种质朴的美,绵柔的韧,清越的秀,成熟的韵,内敛的慧,持守的醇!
难怪郭沫若对她不吝褒词:“宣纸是中国劳动人民所发明的艺术创作,中国的书法和绘画离了他便无从表达艺术的妙味。”国画大师刘海粟更是赞誉有加:“纸寿千年,墨韵万变。”
艺术的妙味,妙味的艺术。千年纸寿,万变墨韵。能入泰斗大师的法眼,能启风流文豪的金口,宣纸的奇妙可见一斑。要说宣纸的妙味,首先在破蛹成蝶的过程。
显然是沾了黄山、九华山的秀气,得了巢湖、太平湖的灵气,泾县宣纸一出生就美妙可人,不同凡响。虽然诞生在遥远唐代,成长于偏僻泾县,经历了上千年岁月,但对于独占天时地利、绝活秘笈的宣纸来说,依然花信尚存,青春不衰。
地理地质、纬度湿度的恰到好处,使泾县乌溪当地的青檀树皮和沙田稻草,纤维柔韧绵密,质地纯正,远远优于他地。这恰恰是宣纸必需的、独特的制浆材料。而当地的两股山泉——一股偏碱、一股偏酸,为宣纸制浆时需要偏碱、捞纸时依赖弱酸的用水要求提供了恰到好处的保障。移作他地,无此水源,换在他乡,无此便当。事情就这么奇妙!
那天,在乌溪秋染多彩的山中,几座白雪皑皑的山岭突然撞入眼帘,犹如钻石镶嵌于翡翠斑斓之中,异常亮丽,格外醒目。行至近前才弄明白,这是宣纸的燎皮、燎草摊晒基地之一。
从原料开始,选、捡、蒸、煮、沤、浸、扯、晒,清除青檀树皮、沙田稻草的无用杂质,存留纤维精华,在这样的摊晒基地至少一年的不停翻覆,风吹日晒,雨淋雪冻,自然漂白,再经过蒸煮、碓捣、切碎、踩洗、过滤、打浆邓光荣葬礼,然后再经搅拌、加药的调浆,经过工人用帘床、纸帘节奏适度的捞滤,悉心呵护的烤晒,剪裁果决的修边,缜密细致的封包,便成了成品宣纸。
成品宣纸看似单调,其实精彩纷呈。按加工方法分为原纸和加工纸;按纸张洇墨程度分为生宣、半熟宣和熟宣;按原料配比分为棉料、净皮、特种净皮;规格按大小有四尺、五尺、六尺、尺八屏、七尺金榜、八尺匹、丈二、丈六、二丈、三丈三;按丝路有单丝路、双丝路、罗纹、龟纹等。对生宣进行特种技术再加工,便成了蜡宣、矾宣、色宣、色矾宣等多样熟宣。若书法、写意宜用生宣,工笔作画宜用熟宣……
破蛹成蝶的整个工艺非常耐读耐看,妙趣横生。全程古法,不事添加;完全手工,不借机械。尽显一种古朴劳作,原始生产的画面感,漫溢一种不同工具声部搭配、节奏有板有眼的音乐感,一种亲手制作稀世珍品、共同打造传统经典的成就感,沁润一种相互独立又分工合作、上下搭配又自然流畅的程序美,一种肢体动作有张有弛、协调舒展的优雅美,一种当下难得一见的悠闲从容、步调不紧不慢的散淡美。
这情景很可能就开始于那久远的过去。那时坊东置坊,供奉蔡伦;开坑立槽,祭祀孔丹。匠人制纸,宛若祭拜神明,诚惶诚恐;犹如敬立图腾,饱含虔诚。每一工序都认真执着,尽心竭力。
这应该就是宣纸工人工匠精神的传承、宣纸业者百年老店的传统延续吧。在宣纸工坊冰激淋机器,我看到,师傅们捞纸的步幅,抬腿投足,进退有据,难少半跬;晒纸的姿势,舒展洒脱,错落有致,不多一刷。匠人之于宣纸,犹如德人制车、瑞人造表、仁怀酿酒、宜兴烧陶,循规蹈矩,精益求精,不敢有丝毫懈怠,半点偷工。于是有了宣纸传至当今,一直不改质朴的脾性,稳固的品质。
在晒纸车间,我对一位光着脊梁、穿着裤衩儿的刷纸工人说:“小伙子,你知道吗?你是在用你这把刷子打磨人类的瑰宝,在用你的劳动创造绘画的艺术,用你的汗水书写文化的历史。”
他用臂腕杠了杠额头的汗珠,笑了笑:“哪有那么高的境界!我只知道咱得造好每一张宣纸,不能让传统手艺丢了,要对得起那些写字儿画画儿的。”
也许,这位身材瘦朗、技术娴熟的刷纸师傅,无意间道出了宣纸别样的妙味:人与纸、纸与史之间的微妙关系,精彩互动。
来源:2017年1月7日《人民日报》12版
延伸阅读:
《刘再复读沧海散文诗三篇》
刘再复: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院所所长、研究员、学术委员会主任、《文学评论》主编、中国作家协会理事。是著名的文艺理论家、作家、学者、思想家。
《读沧海》

我又来到海滨了,又亲吻着海的蔚蓝色。 
这是北方的海岸,烟台山迷人的夏天。我坐在花间的岩石上,贪婪地读着沧海--展示在天与地之间的书籍,远古与今天的启示录,我心中不朽的大自然的经典。
带着千里奔波的饥渴,带着漫长岁月久久的思慕的饥渴,我读着浪花,读着波光,读者迷蒙的烟涛,读着从天外滚滚而来的文字,发出雷一样响声的白色的标点。我畅开胸襟,呼吸着海香很浓的风,开始领略书本里汹涌的内容,澎湃的情思,伟大而深邃的哲理。 
打开海蓝色的封面董大宝,我进入了书中的境界。隐约地,我听到太阳清脆的铃声,海底朦胧的音乐。乐声中,我眼前出现了神奇的海景,我看到了安徒生童话里天鹅洁白的舞姿,看到罗马大将安东尼和埃及女王克莉奥特佩拉在海战中爱与恨交融的戏剧,看到灵魂复苏的精卫鸟化作大群的银鸥在寻找当年投入海中的树枝。看到徐悲鸿的马群在这蓝色的大草原上仰天长啸。看到舒伯特的琴键象星星在浪尖上跳动......
就在此时此刻,我感到一种神奇的变动在我身上发生,一种无法言说的谜在我胸中跃动﹕一种曾经背叛过我自己但是非常美好的东西复归了,而另一种我曾想摆脱而无法摆脱的东西消失了。我感到身上好象少了很多,又增加了很多,只是减少了些什么和增加了些什么,我说不出来。我只感到自己的世界在扩大,胸脯在奇异地延伸,一直延伸到无穷的远方,延伸到海天的相接处,我觉得自己的心,同天,同海,同躲藏的星月连成一片。也就在这个时候,喜悦象涌上海面的潜流,突然滚过我的胸脯。生活多么美好啊!这大海涌载着的土地,这土地涌载着的生活,多么值得我爱恋啊!
我不能解释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然而,我仿佛听到蓝色的启示录在对我说,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你如果要赢得它,请你继续敞开你的胸襟,体验着海,体验着自由,体验着无边无际的壮阔,体验着无穷无尽的渊深!

我读着海,我知道海是古老的书籍,很古老很古老了,古老得不可思议。 
原始海洋没有水,为了积蓄成大海,造化暗曾经用了整整十亿年。造化天才的杰作啊,十亿年的的积累,十亿年的构思,十亿年的吸吮天空与大地的乳汁。雄伟的横贯天地的巨卷啊,谁能在自己的一生中读尽你丰富而博大的内涵呢? 
有人在你身上读到豪壮,有人在你身上读到寂寞,有人在你心中读到爱情,有人在你心中读到仇恨,有人在你身边寻找生,有人在你身边寻找死,那些蹈海的英雄,那些自沉海底失败的改革者,那些越过怒浪向彼岸进取的冒险家,那些潜入深海发掘古化石的学者,那些耳边飘忽着丝绸带子的水兵,那些驾着风帆顽强地表现自身强大本质的运动健将,还有那些仰仗着你的豪强挺而走险的海盗,都在你这里集合过,把你作为人生的拼搏的舞台。
你,伟大的双重结构的生命,兼收并蓄的胸怀﹕悲剧与喜剧,壮剧与闹剧,正与反,潮与汐,深与浅,珊瑚与礁石,洪涛与微波,浪花与泡沫,火山与水泉,巨鲸与幼鱼,狂暴与温柔,明朗与朦胧,清新与浑沌,怒吼与低唱,日出与日落,诞生与死亡,都在你身上冲突着,交织着。
哦,雨果所说的“大自然的双面像”,您不就是典型吗? 
在颤抖的长岁月中,不知有多少江河带着黄土污染你的蔚蓝,不知到有多少狂风带着大陆的尘埃挑衅你的壮丽,也不知道有多少巨鲸和群鲨的尸体毒化你的芬芳,然而,你还是你,海浪还是那样活泼,波光还是那样明艳,阳光下,海水还是那样清。不是吗?我明明读到浅海的海底,明明读到沙,读到礁石,读到飘动的海带阿牛定投。
啊!我的书籍,不被污染的伟大的篇章,不会衰老的雄奇的文采!我终于找到了书魂——一种伟大的力量,一种比海上的风暴更伟大的力量,这是举世无双的沉淀力与排除力,这是自我克服与自我战胜的蔚蓝色的奇观。 

我读着到海,从浅海读到深海,从海平面读到海底我神往的世界。但我困惑了,在我的视线未能穿透的海底,伟大书籍最深的层次,有我读不懂的大深奥。
我知道许多智勇双全的科学家、工程师和探险家,也在读着深海,他们的眼光象一团炬火正在越过黑色的深渊去照明海底的黄昏。全人类都在读海,世界皱着眉头在钻研着海的学问。海底的水晶宫在哪里?海底的大森林在哪里?海底火山或石油的故乡在哪里?古生代里怎样开始生物繁衍的故事?寒武纪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的沉浮与沧桑?奥陶纪和志留纪发生过怎样扣人心扉的生存和死灭?海底有机界的演化又有过怎样波澜壮阔的革命的飞跃广成天尊? 
我读着我不懂的深奥。于是,在花间的严石上,我对着浪花,发生一串串的海问,从我起伏的热血涌流出来的海问。我知道人类一旦揭开了海谜,读懂这不朽的书卷,开拓这伟大的存在,人类将有更伟大的生活,世界将三倍的富有。 
我有我读不懂得的大深奥。然而,我知道今天的海,是曾经化为桑田的海,是曾经被圆锥型的动物统治过的海,是曾经被凶猛的海蛇和海龙霸占过的海。而今天,这荒凉的波涛世界变成了另一个繁忙的人世间。我读着海,读着眼前驰骋的七彩风帆,读着威武的舰队,读着层楼似的庞大的轮船,读着海滩上那些红白相间的帐篷,和刚刚拥抱过海而倒卧在沙地上沐浴着阳光的男人与女人。我相信,二十年后的海,被人类读不懂其深奥的海,又会是另一种壮观,另一中七彩,另一种海与人和谐的世界。 
伟大的书籍,你时时在更新,在丰富,在进化,一刻也不停止。我曾经千百次的思索,大海,你为什么能够终古常新,能够有这种永远不会消失的气魄。而今天,我读懂了﹕因为你自身是强大的,自身是健康的,自身是倔强地流动着。
别了,大海,我心中伟大的启示录,不朽的经典,今天,我在你身上体验到自由,体验到力,体验到丰富与深渊,也体验到我的愚昧,我的贫乏,我的弱小。然而,我将追随你滔滔的寒流与暖流,驰向前方,驰向深处,去寻找新的力和新的未知数,去充实我的生命,更新我的灵魂!翻卷的自由的海魂。一切,都已打下海魂的烙印。黑暗,是渊深的黑暗;光明,是坚韧的光明:忧伤,是崇高的忧伤;奋发,是雄伟的奋发。
《又读沧海》

又是迷人的夏天,又是北方的海岸。又是无边的神秘,又是无底的深渊。又是望不尽的蓝幽幽,又是读不完的白茫茫。
圆月缺了,缺月圆了。已读破了许多圆月,已读圆了许多缺月。
全都写在碧波之上,愤怒与惆怅的文字,思念与告别的文字,绝望与希望的文字。全都写在浪花之上,欢乐与悲凉的乐章,战斗与寂寞的乐章,谴责与忏悔的乐章。
大自然的史诗男媒婆,千姿万态。透明与混浊的交替,墨黑与柔蓝的转换,放歌与低诉的和谐,全部聚汇在你巨大的生命之上。
是谁赋予你这史诗般的生命呢?大海。
在遥深的底层,在邈远的上空,有谁调动着你,主宰着你,规范着你呢?在缥缈的天涯一角里,真的有一位满头银须的洞察一切的神灵吗?在宇宙的无尽顶端,在万物万有生死转移的冥冥之中,你是否和一颗全知全能的心灵相连呢?

我翻阅你的每一页,每一行,细读你字行间那些蓝色的奥秘与白色幽微,但我从未读过上帝与魔鬼留下的踪迹。
我只读到你自己,只读到那深黑色的海心和紫绛色的海魂,那热烈的血与冷峻的血,那主宰着你自己也主宰着一切的强大的汹涌与澎湃。
云间已撒下无数次的风雨雷霆,但你照样展示你的万丈波澜,海底已爆发过无数次的火山熔岩,而你依旧是从容不迫,辽阔无边。你随时可歌,随时可舞加贺号,随时可沉默,随时可爆发。刚刚还是圆月下的沉默,沉默得像安详的、熟睡的母亲,瞬间又是沉默中的爆发,爆发得像狂醉的、疯癫的酒神。然而,几个时辰过去,又是一派玛瑙似的透明,一脉绸缎似的蔚蓝。大海,你愤怒时如此长啸,悲伤时又如此动情。你的高歌与呜咽,你的纯情与傲眼,你的豪放与婉约,都使我壮怀激烈,也使我头颅低垂。
没有一种力量能剥夺你的雄浑与豪强,所有想剥夺你的,都被你所剥夺,所有想吞没你的,都被你所吞没。浪尖上,波峰上,礁石上,沙滩上,全记载着,记载着你的浩浩荡荡的灵魂和不可征服的尊严。

大海,我心爱的大书卷。我已读破你的经籍般的渊深,史诗般的广袤,而你的蓝色的眼光,是否也穿越我的躯壳,读着我呢?——读着我的身内的大海,那些日夜动荡着的激流,朝夕变幻着的文字,那些已展示和未展示的篇章,带着海的咸味与海的苦味的波澜。
唯有你,变幻无穷的海,可以和人类身内的宇宙相比,唯有你,酷似我心中的世界:一部没有逻辑的诗,一部充满偶然、充满荒谬、充满圣洁的小说,一部在狂暴与温顺、喧哗与缄默、放浪与严肃中不断摆动的戏剧,一部让岸边聪颖的思索与狡黠的思索永远思索不尽、烦恼不尽的故事。
你读到我的海了吗?你读到这些激荡着的诗文和跳跃着的故事了吗?你读到我的轻漾的暖流和纵立的怒涛了吗?你读到我的紫色的沉思与白色的爆发了吗?请你也如我一样多情,请你常常徘徊在我的岸边,我的沙滩,我的岩角。在我的海里,有温柔的水草,也有刚毅的礁石,还有很美的海村和很美的海市,海村里有太阳的明艳和镰月的朦胧,海市里有浅白的天街和深绿的灯火。还有许多飘动的海旗,海树,华婷婷和疾翔的海鸥,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灵魂的家园,都是我的深藏着的文字和深藏着的生活。

大海,我曾多次地走到你面前。我见到了你,但你未必见到我。我不倦地阅读你的浪涛,但你未必发现我的烟波。
我不怪你,我的壮丽而浑厚的朋友。
因为我的海,曾是冻僵的海,曾是于涸的海,曾是垂死的海。
因为我的海,曾是沙漠,被横扫一切的风暴席卷过的沙漠。没有花草,没有森林,没有飞翔的大雁,没有旋转的泉流,只有被风沙打击得非常模糊的、凄凉的脚印。
因为我的海,曾是旱湖,被九个太阳晒干了柔蓝的干湖。失落了碧波,失落了浪花,失落了喧嚣与骚动,失落了海燕与风帆,只留下沉入海底的恐龙的化石和其他古生物的残骸。
因为我的海,曾是废墟楚天行,被我自己的火焰烧焦了生命的废墟。没有生机,没有活泼,没有潮汐与春秋,只有断垣、颓壁与荒丘。
这海,连我自己也不认识的海,连我自己也不愿意阅读的乏味的书籍,吸引不了你的蔚蓝色的眼睛,我不怪你。

死过的海复活了。沉睡过的海醒了。僵冷的大书舒展了新的一页。
我已重生。我已拥有我的大海,拥有海的脉搏,海的呼吸。我已拥有海的温柔与粗暴,海的愤怒与忧伤,海的妩媚与豪放。
我已重新获得我的海魂,洋溢着尊严、力量和美的海魂,拥有奔驰的自由与翻卷的自由的海魂。一切,都已打下海魂的烙印。黑暗,是渊深的黑暗;光明,是坚韧的光明:忧伤,是崇高的忧伤;奋发,是雄伟的奋发。
大海,你感受到我的复活了吗?你感受到我那丢失的海魂已艰难地回归到我的蓝土地和蓝家园了吗?你感受到我身内的书籍已务去陈腐的语言与陈腐的逻辑了吗?你感受岸边新月似的眼睛和投射到你身上的新曙般的光芒了吗?
今夜,我带着复活了的眼睛,在星辉抚摸的海堤上,重新阅读了沧海,重新阅读你的雄奇与神韵,我将有许多新的领悟。我将用我被风暴打击得更加粗糙的灵魂,去消化你这伟大书籍的艰深,我将用我在痛苦的寻找中变得冷峻的目光,穿越浓雾与阴影,进入你更深邃的底层。我相信我的海和你一样,有强大的胃,能消化掉一切乌云与风暴,重新赢得健康,重新赢得高傲,重新赢得浩瀚。
我不再彷徨,只要你在我眼前,我就不会虚空,我就有望不尽的蓝幽幽,读不完的白茫茫……
《三读沧海》
作者按:三十年前,我写了《读沧海》和《又读沧海》,再无续篇。三十年后,金庸先生为我的书舍命名题签,郑重写下"读海居"。二〇一四年,贾平凹兄又从陕西寄了巨幅书法诗联赠我:"沧海何曾断地脉,风号大树中天立。"之后,莫言到香港时又为我题了"读沧海"。三位聪慧友人不约而同,把我的名字与沧海相连,终于激发了我的情思,于是便欣然命笔,作此《三读沧海》。
二〇一五年五月十六日于美国读海居
(一)
寂寞的时候,我就看着海。它与时间一样孤独。我的学生名叫阳子,她沉吟海时,如此写道。
我回应阳子。此刻我也看着海。因为寂寞,所以从海边看到空中,从地上看到天上。地上看的时候,用的是"人眼";空中看的时候,用的是"天眼";后者是释迦牟尼与爱因斯坦的宇宙极境眼睛。
我是谁?我是海的儿子。曾在泉州湾角书写,曾在清源山上吟哦,曾在波罗的海水畔歌哭,曾在太平洋与大西洋里游思。此时痴痴地看着伟大的父亲,这个苦恋蓝天的谜一样的伟大存在。当年鲁迅先生把儿子命名为海婴,我是海的儿子,也如此自我命名,算是字号。海婴与时间一样孤独,与父亲一样心性浩荡。
我又来到海滨了。往昔是少年的沙滩,现在是长者的海岸。当年是酒神与激浪共舞,今岁是日神冷观涛来涛往。此次读海,是道谢,是告别,是向父亲作灵魂的诉说。
(二)
我来道谢。到地球走一遭,绝无后悔,因为父亲总是滋养着我。即使身处孤岛,父亲也用强健的胸脯拥抱我和抚慰我。我的人生,不仅仰仗书本的泽溉,而且仰仗大地与大海的滋养。大地用它的苦难,大海用她的辽阔。两者都是需要的。它们都导致我的渊深。
感谢父亲的灵魂时时陪伴着我。白天里,黑夜里;清醒时,睡梦中苗雅宁。醒时翻卷着苦涩,梦时洋溢着甜美,行进时带着风鸣风号,写作时呼吸着大节奏与大气魄。海边,海边永远是我重生与复活的地方。风浪,风浪永远是我疗治消沉与颓废的药物。那一年辞别故国而孤绝得快死的时候,幸而得到天风海涛的启迪,然后才得以开始新一番的生命轮回。我称它为第二人生,父亲称它为第二次潮涨潮落。
没有人知道我的生命密码。到"地球"来一回如同到"地狱"来一回。千辛万苦中,我所以能在"地狱"中独立不移,知行不二,全仰仗父亲壮阔的教诲,那是海的哲学,海的思辨,海的逻辑。
没有人知道我生命情结全是恋父的情结。这是海婴儿的浑沌,这是弄潮儿的天真天籁,这是踏浪儿的刚毅勇敢。我为什么如此热爱生活?生命中为什么总是蒸腾着"积极"?血液里为什么总是翻卷着"奋发"?全因为我来自大海,全因为我是海的儿子,浑身都是海的基因。为什么那样蔑视高头讲章?为什么那样拒绝巧言令色?为什么摈弃那些矫揉造作?为什么嘲笑那么多老套新招?为什么不敢说大话?为什么不敢信诳语?为什么不满俗气潮流?为什么不会抛却良心底线?就因为总是面对父亲伟大而真实的存在,就因为耳边总是响彻着沧海豪爽而正直的呼声。那些关于洪荒、关于沧桑、关于壮丽、关于永恒的一切思辨;那些关于大气、关于正气、关于底气、关于奇气的一切逻辑,还有那些关于精神、关于价值、关于格调、关于境界的一切讨论,全是海的哲学,父亲的形而上品质。我是海的儿子,也是海哲学的儿子。谢谢您,伟大的父亲,谢谢您雄伟而壮阔的哲学,让我远离猥琐,远离心机,远离纸醉金迷,远离小伎俩与小格局,远离人间的一切不道德与不光明。
(三)
我是海的婴儿,也是海的知音。在我之前,父亲也有一个知音,那是俄罗斯大旷野里的诗人普希金,他那一首如同天乐的《致大海》,道破了父亲的本质:大海,自由的元素!美极了,对极了!父亲的名字就叫做自由。他不仅是自由的元素,而且就是自由本身。他的一波一浪,一吞一吐,一声一响,全是蔚蓝色的自由本体论。在天地之间,唯有父亲代表着大自由与大自在。父亲的名字,是自由的第一符号和第一代表。世上没有任何锁链能困住伟大的海洋张连志,也没有任何牢狱可以关住浪涛的汹涌澎湃。
从洪荒时代一直到今天,父亲都是大自在。自由地汹涌,自由地跃动;一切都是自然,一切都是自发。不知道迎合罗兰佳洛斯,不知道俯就,不知道追逐。或高举浪花,或低吟波语,或轻抚砂石,或挑战岩岸,全都出自海心,出自海底那万类竞生的深处。
一切都是海心的自然跳动,没有目的,没有企图,没有动机,没有他者的指使与摆布,也没有自我的执迷与妄念。
我与友人谈论父亲。说父亲的伟大在于它是"无目的"的存在。它不求"道",因为它本身就是"道";它不求"荣",因为它本身就是无上的"光荣";它不求掌声与鲜花,因为它本身就拥有天下无以伦比的大音与大美。因为无目的,所以它自由;因为无奢望,所以它健康;因为无所求,所以无敌于天下。它曾"求败",但总是不败。它曾"告退",但总是前进不息。从洪荒年代开始,它就经历过无数次的兴亡沧桑,如今它已看遍荣华富贵的浮沉起落。历史常在海里发生。它亲眼看到,黄金化作泡沫,白银化作泥沙,只是一刹那。七十年里,我天天读海的故事,年年岁岁听海的传说,结果,神奇的效应产生了,我变得憨实、厚重与干净:身上没有轻薄,自体脂肪细胞丰胸心中没有卑污,笔下没有游词与媚语。那些奴才般的谄笑,那些鸡犬般的伪作,都远离了我。父亲,谢谢您,要说大自在的楷模,大生命的典范,那就是您。向沧海学习!一直是我内心雷鸣般的口号。
(四)
今天,我向父亲告别,说着谢词,但不是巧语;唱着赞歌,但非虚言。再伟大的英雄,也有它的弱点。说您无边无际时,我分明看到您的局限。只不过,您的局限也是深刻的局限。
此时此刻,我悬搁海婴的"肉眼",借用释迦牟尼的"天眼"看着您。《金刚经》说"恒河沙数,沙数恒河"。天眼之下,当然也是沧海沙数,沙数沧海。是的,在星际缥缈中,您只是一滴水,一粒沙,一颗小玉米。在苍天体系中,您只是一闪念,一飞光,一缕跃动的烟云。宇宙的伟大旗手爱因斯坦早就说过,从高远的宇宙顶端俯下看,地球不过是一粒尘埃。您,大海,地球的一部分,当然也是一粒尘埃。面对太阳系,面对银河系,面对莽莽苍苍的黑洞和浩浩茫茫的大宇宙,您没有奇迹,没有惊涛,没有巨澜。也许您有先验的灵犀,所以在您潜意识的深层,早已知道自己很小很小。冥冥之中那位以光速计算行程的神秘使者,早已告知:您并非无限。还有那颗一千年才出现一次的彗星也早已提示:您不过也是宇宙之一粟,时空之一念。因为您有自知之明,所以总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因此您没有"我相",永远只有谦卑;因此您没有"人相",永远只有神韵;因此您没有"众生相",永远只有尊严;因此您没有"寿者相",永远只有自然的永恒与片刻。大海,父亲,因为您无言无相的教导,所以我才知道:山外有山,海外有海,天外有天,辽阔之外还有辽阔,浩瀚之外还有浩瀚,雄浑之外还有雄浑,伟大之外还有伟大。时间那么孤独,空间又如此高傲,叫我怎能停止思索、猜想与前行?
(五)
父亲,我来告别,来向您作灵魂的倾诉。
我来地球走一回,感觉是幸福的。虽然我没有找到上帝,但我找到了沧海。虽然我没有看见天边那位传说中的白发漂忽的圣者,但与穿越亿万年的父亲相逢。能与伟大的灵魂伟大的存在相逢,就是至欢至乐至喜至悦。对于我,眷恋人生,就是眷恋海,眷恋海所明示与暗示的美,亮丽、广阔、宽厚、恢宏,还有兼收八方冷暖的包容,乘风破浪的航行。我向父亲倾诉,一次,再次,如今是第三次。一次比一次真实,一次比一次靠近您的心灵。此次我看着您,也看着您所背靠的星空。在无限之中,我虽然深知海婴的微弱,但并不悲观。因为海婴与海一起,已进入了星际的大循环之中。它虽然是一粒尘埃,但它又是一粒加入伟大行列的尘埃。尘埃虽小,但它在宇宙的结构中运行,海婴虽会死,但星空不会死,伟大的行列不会死。在悠久的天演历史中,小小的一粒、一滴、一笔、一划,也创造着意义,那是没有"小目的"又合生存延续"大目的"的无穷无尽的诗意。
二〇一五年五月十五日
美国科罗拉多
以上内容系文摘




山西市场导报 法院文化周刊 刊训:
激情碰撞文化
诗意表述法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