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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师

特步情侣鞋【非虚构文学】酒馆——2017年中国精酿啤酒风潮史纪实报告-文异复兴

【非虚构文学】酒馆——2017年中国精酿啤酒风潮史纪实报告-文异复兴

酒 馆
——2017年中国精酿啤酒风潮史纪实报告
啤酒而已,行外者说。啤酒而已,内行者也说。一桌人饮罢,一桌人又来。红胀的脸照常升起,就像一杯酒的结束是一杯酒的开始。直到小帅走的那天,他们按最后一杯来喝。

一、北京·小帅·动土
形若郁金香的酒杯上,泡沫隔断了小帅倒置的愁容。
说不清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还是就这地儿房租便宜,小帅的酒馆藏在安定门的方家胡同。嗨,早些年怎么能叫藏呢,那时候多风光啊。大红灯笼普照胡同,跑马灯绕着钴蓝色的招牌奔腾,外场的桌子恨不得在胡同边缘铺半圈儿,顾客倚着长凳慢慢品着酒,欣赏着胡同里紧促的车流,和司机一个不小心四目相对时就遥敬一杯,跟阅兵似的。
店名起了个贼难发准音的elnido,没隔多久顾客就根据它的位置都叫它方吧了。这待遇就跟在雍和宫门口开个饭馆叫雍和宫一样,可小帅这店还真敢配得上这待遇。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它是北京第一家精酿啤酒的瓶啤店(瓶啤是消费升级到扎啤前的先锋),在那个提到酒馆还总令人误认为在后海炫舞的2011年。
这店一开,西洋的酒馆文化就在京城的胡同文化怀里靠了岸。那时的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这艘在这方寸渡口里逐渐登陆的,是运满了全世界全部色泽、苦度、香味、酒精度和发酵方式的啤酒航母。
后来,这七年被北京的行内人尊称为方家时代。
当然,一开始创业就没有不难的。小帅初二辍学后,在保定刷了俩月盘子,琢磨着这能混出啥名堂,就搭上了去北京的长途汽车。这些年来,一直有河北的中学学历甚至更以下的孩子来做这泱泱北京梦,一出车站就消失在各个服务行业之中城固二中。16岁的小帅也不例外。他一来北京便做了三年的超市售货员,有点资本后又开了三年咖啡馆西餐厅。就在酒吧挂灯笼的前几个月,小帅还在胡同里卖菜。
开这种小酒馆,第一年是最难熬的。生意冷清,晚上10点就已经空无一人。关门吗?万一11点还会有客人来呢。可是等到11点依然只有他和背景音乐对饮。关门吧?那也许12点总会有人来吧。熬到12点,别说,还真来了人,但这架势一看就是要使劲儿喝酒的主,把各种酒挨个点了一大堆,一坐就到早上8点。小帅陪着,姿势从靠着吧台一点点挪到旁边的板凳,再缓缓平躺下去,直到被这桌客人唤醒买单,小帅的眼睛里煮着一个朝日。
但是这七年泥泞中奋斗的好时光,就像啤酒头顶的泡沫,望着深厚,转眼就没。其实早有兆头,今年三月初,胡同对面挂了一横幅,坚决打击开墙破洞如何如何。小帅蹲在横幅底下,望着自家年老色衰的灯笼,心里就有点犯嘀咕了。终于熬到8月,啪,一纸死刑拍到了小帅的手上,9月17号前吊销营业执照,理由是民用房改商用。小帅费力地抬起头,那七年前你们给我办的时候怎么没说……于是又被补了一句,下一步再查酒的背标。
Elnido酒吧的墙上满是涂鸦,记载了酒馆每一次欢腾后试图留下一些存在价值的意识流。小帅用孩子的笔体写下最后的谢幕语,“我们还能活多久。”
小帅妥协了。他的头发依然和七年前一样只有短短的三毫米,但是他毕竟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院墙倒,灯笼灭,招牌掀,昔日光景,只余阶前酒渍。花盆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方字,似乎是让路痴的老客别走过头。最后营业的这个月,老客只能绕到后门进出。窗户被堵了个八成,远观如同一座地堡。我下文中会提到我在酒吧当服务员期间一个化名叫赵八九的工友,有一天我跟他途经此地,我问他,看来这整治行动还对酒吧行业冲击挺大的。赵八九一乐,“冲击挺大的?冲击的就是你。北京什么行业最乱,就是服务行业。”
赵八九这人矛盾得很有意思。他曾在工作中跟我聊起,“如果你在这行干久了,能从每个顾客走向吧台的步态看出这个人的消费水平,就知道该给他推荐什么价位的酒。好好观察,就像老舍的《茶馆》,你能看出很多只属于这个时代的一闪而过的东西。”我很惊讶小赵的阅读储量,后来才知道他并没有读完。读书一知半解最要命,所以在他眼里,酒馆除了观察时代风气外,似乎又有一种扰乱风气的原罪。我想这可能还是和很多人一样,对酒馆的边界不太明朗。
简单来说,在酒馆或者小酒吧里人的欲望依然集中于味蕾,期冀在时间的罅隙里品酒和缓慢的聊天,即使是真有社交,陌生人间的人情也是一寸一寸地靠近。那些真正在他眼里可能会扰乱风气同样名为酒吧的声色场所,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人关注于喝什么酒。社交在那里简化得不得了——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震耳欲聋得凑在耳边都听不清说什么的环境里,只能将自己同化为狂沸噪音里的一根音符。
创造力总是起于不听话。在香料和麦芽上什么都跃跃欲试的精酿啤酒也得益于人最原始的逆反心理——不愿和父辈饮同一种酒。精酿啤酒源于欧洲,兴于美国,那时二战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垮掉的一代人至中年,他们又有了后代,更加自由而不可控的精神风潮被酿在这无所不可为之的酒里漂洋过海。很快,波西米亚自由的海风就涌入了北京每一条巷道和食道。如艺术品般雕琢和挑战风味极限的精酿啤酒中,每一杯酒里都沉着一首诗。
可惜的是,等到2017年,当这股风潮真的在北京如蒲公英般散落,几乎每一个小区都在萌芽着自己的社区酒馆时,先驱者小帅,却不得不和他的啤酒事业暂别,原店的取缔和闹市不断高攀的房租已超出他的承受范围。
所谓先驱,并非是指第一个吃螃蟹甚至吃撑了的人,而是第一个让别人相信螃蟹可以吃的人。小帅和他那批拓荒者要做的,是在异样的眼色中传播精酿啤酒的文化价值和共鸣。这么说很抽象,但是你可以想象,七八年前当一杯用顶好的啤酒花、酵母、香料和创意酿成的精酿啤酒,可能光酿造成本就得五六百元,端上桌挤在红酒鸡尾酒中间却被外行嗤之以鼻,一杯啤酒而已,那经历了怎样的寒冷。
先驱者当然不仅仅是小帅,在北京这个圈,典型的还包括牛啤堂创始人之一,被称为辫儿爷的啤酒疯子。他几乎喝遍了世上的每一种啤酒,并据此绘制出了世界啤酒族谱。这个什么事情都要尝试并且一定要做到极限的极客,早在1998年,青藏高原还听不到火车汽笛声时,便骑遍了每一条凶险的进藏公路。在他之后的酿酒生涯里,还为那时困顿在山里所见的地标,命名一款酒为“界山219酸IPA”。如今,他已在五道口开了一家世界酒瓶博物馆,在空中楼阁里陈列了全世界近一万种啤酒的空瓶——曾注满三吨多的酒液,全被他喝尽。
辫儿爷这个绰号由来的及腰长辫早被岁月剃掉了,他现在很酷的莫西干发型依然藏不住白霜的痕迹。我采访他的那天,他领着我走到酒吧内一面玻璃墙前,上面挂着他最新版的世界啤酒族谱,中间很隐秘地空了一块,他说这块就留给中国未来的精酿啤酒市场吧,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中国能走出来的精酿啤酒工艺。
玻璃墙后,人潮涌动。
潮水是要来了。小帅的退场是众宾的酒送。30平米的小屋座无虚席,不少顾客只能站饮。西安的深圳的新生代酒馆老板们前来观摩,甚至说,朝圣。
几个女客放下拍照留念的手机,问起小帅之后的打算,小帅的烟头越来越亮,声音越来越低。勉励的细流自四方汇入小帅的耳朵。小帅却在酩酊大醉中看到人影重叠,恍惚中就像回到2012年的店庆,也是这么沸腾,也是这么多人,不,那时人更多,200人吧,多到把警察都招来了。披着圣光的媳妇在人群中向满脸通红的他走来,人群爆发出起哄的欢呼。媳妇慢慢地走近,突然伸手试图抓住他的耳朵说,“又不回家,你跟店过日子去吧!”
哄堂大笑里小帅醒了,面前是一地寂静的酒杯。空荡的冰柜发出冷光,灰尘在光线里不停地下落。

二、北京·刘二·飞鸟
悬在弦上的灰尘落进琴孔,刘二抚着一听音没差,走。
三分钟前,刘二刚刚健身完。他疲倦地斜靠在沙发上,画着开瓶器的文身在右臂胀红的肱二头肌上冒着汗液。他的手刷到一条朋友圈停了下来,是北京自酿协会会长李威的。“五年前我们听着刘二的吉他弹唱,那是我们第一次聚会,老同志们,该回来再聚聚了。”
刘二看了眼他的坐骑,闪着银光的哈雷摩托。想了想,算了,今天是去喝酒。
望京人少,街景被出租车的速度拽成绿色的线条。时间倒回五年前的夜晚,刘二刚刚结束公司的年会,西装还未换下。他抱着吉他匆匆去赴的约,是一群微博上彼此相识的酒客。那时没有微信,大家就以微博网名相称,今天发朋友圈的李威叫红烧肉,刘二就叫刘二的把戏。
月光下,在这个小院里,北京第一批自酿啤酒爱好者算是碰头了。这十几个人中,后来走出了中国精酿啤酒事业的半壁江山。小院的主人是辫儿爷,他看出了两点时局。第一,精酿啤酒会在明年,也就是2013年开始爆发,这是第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北京非商业气质的自酿聚会。第二年果不其然大家纷纷由家庭自酿转向出售下海。第二点,就是该给大家在做的事统一一个名字。
当时,精酿只是众多名号中的一个,来自英文craft beer这一血统被译成了微酿、手工啤酒、精工啤酒等各种称谓,辫儿爷先排除了所有带工字的,学设计出身的他反感一切匠气太过滞重的表达,听起来就跟精工手表一样,没有在舌尖上跳舞那种轻盈的艺术感。其次,微酿,又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大家一筛选,精酿是最好的词。酿是艺术,是方式,是创作。精是心力,是定位,是骄傲。
一拍即合。在座的有一个身高一米九的大胖子,叫高岩。他是当时唯一一个有酒厂的人,本来叫中国南京高大师精工啤酒厂,听辫儿爷讨论完,回去后就改名叫了精酿啤酒厂。提高岩可能有人陌生,就像提到辫儿爷本名金鑫知者不多。精酿这个圈讲究诨号。高岩被尊称为高大师,这当然也不是白叫的,他确实是位扛旗冲锋的领军人物,而这面旗就是他定义的中国精酿啤酒的精神核心——酿造自由。他的书在2011年出版,《喝自己酿的啤酒》,成了中国第一本介绍如何在家中自酿啤酒的著作。在座的当然都是他的读者甚至信徒,那场聚会很多人也着实抱有看眼下蛋的鸡的执念。刘二也不例外。
刘二在院子里弹起吉他,人影已经不清,唱的是张萌萌的《兄弟》。
“两个三张多的傻瓜
勾肩搭背坐在夕阳下
风在吹吹乱我们的头发
当年我们都觉得这挺潇洒
你说人心实在太假
我说看不透是你太傻
有一天发现有钱没处花
才意识到世上有些东西实在无价
我说你别再说那些醉话
你说酒后的话没有半句是假
你说当时年轻不懂表达
所以只能装聋作哑
兄弟你喝大了吧
兄弟你喝高了吧
以前总是说受伤能让人长大
不知不觉就老了啊
兄弟你喝大了吧
兄弟你喝高了吧
那就把你这些年积攒的埋怨
都借着酒劲释放了吧”
这首歌在场的很多人不熟,但都觉得应景。大家就点着红通的脸跟刘二学,低声和着。吉他声赶着月光在云缝中缓缓流动。
这场五年前的聚会后没多久,刘二又一次把工作辞了。在此之前他已经用六年跳槽了三次。最后一次,他已经来到了地产广告这个行业的最顶端。但是他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甚至这种走向尽头的攀升反而加重了他的怀疑。在房价飞涨的年代,做不做广告、有没有创意又有什么差别呢。而他期盼着该有吉他、摩托和酒陪伴的小日子就真这么奢侈吗。这次辞职,刘二清空了硬盘,那里有六年来的所有个案,这是在这个行业立足最重要的资本。刘二不知道去哪,但是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女友站在了他这边。从大学一直陪他走过来的姑娘,猜得到他想要的是什么。毕竟这个大男孩曾经在机场送别她前来做客的姑姑时,说完姑姑慢走后,还没等人家迈步,自己就撒丫子往家跑——赶回去酿酒。那是他第一次捣鼓这玩意。没有冷凝管,就来来回回往雪地里搬。冻肿的脸上他的眼睛闪着光。
裸辞后,刘二拿不定主意,索性去泰国疯狂玩了俩月。攀牙湾疯长的树木追忆起他的故乡,内蒙古,赤峰。
那是1999年,刘二16岁,刚上高一。他觉得自己从这天起就算成人了,便主动跟四姨夫讨了一瓶酒,二锅头。第一次喝酒的小刘二哪知它的后劲,但这也让他立刻有了男孩子里的社交地位,尤其是在内蒙这个以能用大碗饮酒为荣的省份。
第二天,小刘二问他的兄弟,“你知道人喝醉后是什么样吗?”少年立刻来了兴趣,听他讲下去。刘二说,“你看左面那东西,然后你把头转到右边,这东西的影子就会慢慢跟过来。”“我操,这么厉害。来来来买酒买酒。”
年少的喜好是人生的底色。刘二再也离不开酒了。当时他一周只有5元零花钱,而一瓶酒的价格是9毛,为了省出这两块钱,这个正在长身体的天蝎男孩憋出了惊人的意志力。在那些由于过于年少使得醉后吹牛的话题也乏善可陈的年纪,刘二却酿过一个开小酒馆的图景。可惜那时对生活的掌控能力太为轻浅,更何况远方还有太多的梦没做。
北方的叶子轻吻树根,刘二飘了回来。酿酒设备是朋友捐的,酒馆地址选在了北京东营一个废弃了十年的国企厂内,像爱斯基摩人的雪屋半陷在地下。门口是一排长期无人修剪而垂落的枝干,把店堵了个正着。
第一年一笔生意都没。谁会在楼宇稀薄的郊外关注一个废厂内亮起的新灯呢。刘二宽慰自己:“所谓情怀,就是赔了钱也得认。”所以当第一对顾客情侣披荆斩棘地走进来,刘二比发现新大陆的两人更为惊讶。这天,他卖出了第一杯酒,孕期的姑娘勇敢地喝了一杯苹果Cider桓侯再生。店外,抖动的枝下,飞鸟云起。
出租车抵达望京。SOHO的楼顶上已经爬了不少人。DJ把音乐调低,扭动的敬酒的人群停了下来。会长李威清了声话筒,众人仰望着他,“感谢大家来参加北京自酿协会五周年庆典,五年前我们就是听着刘二的歌声,在辫儿爷过客酒吧的小院里建立起了这个协会。今天,刘二,让我们再听到你的歌声!”
在欢呼声中李威伸长胳膊,将话筒从二楼直直递了下来。刘二接过来,挥舞着绣满文身的右臂,“好,不说话了,我们现在唱五年前的老歌。这首歌如果不能全体大合唱那就算白唱了,祝我们的自酿协会越办越好振翅高飞好吗!”
刘二没有直接唱五年前的《兄弟》。
前奏响起,人群中的口哨声安静了下来。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
手机摄像头背后的人群低声附和。
“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我永远找不到……”
刘二弹弦的手加快了速度,离刘二最近的男性高呼“一起唱!”
人群环绕出立体声,“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嗷嗷,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
“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哪……”
“刘二!”
“你们好不好……”
“好!”
刘二后来跟我说,他之所以唱小小鸟,是因为他到这个年龄理解的自由就是这样。在场那么多飞着漂泊着开着酒馆酷着的人,只有自己知道累不累,值不值得,骄不骄傲。他笑着抬起头,唱起五年前那首月光下的歌。
“我的兄弟你喝大了吧!”
“喝大了!”前排男士附和上了瘾。
“我的兄弟你喝高了吧!”
“喝高了!”
刘二又一次被掌声返场,加了一首所有人都会哼的歌。
“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我从未忘记你/成都带不走的只有你……”
DJ舞起的左臂碰倒了酒杯,酒从二楼洒下来。几个胖子被反复地推到泳池里,帽子掉在水中也不捡,溅起的水花掠过天空。一只喝醉的飞鸟向西南追去。

三、成都·王睿·劫火
海洋里,每当鲸鱼辞世,都是一场盛大的仪式,被称为鲸落。它陨落的尸体将养活一个生态系统数年不止。成都所在的地形,就像鲸落时砸出的坑。这里的人文,也自有一套在西南偏安千年的生态系统。
成都酒吧有千家,精酿占十分之一,是继北京、上海外中国精酿啤酒市场第三大城市。城里最有名的要属王睿,王厂长。对于精酿啤酒来说,如果只是炒概念,而不能产出好作品,那最终只是一场阵风。就像90年代末在东北的烧烤店里也吹过类似的痕迹,最终不了了之,现在更是随着年轻人的流失而势颓。所幸这一次,历史并非只是在回摆它的钟摆。
2016年7月,在第一届中国精酿啤酒展上,王厂长用光他下半年储藏的啤酒花首发了一款新酒“竹叶IPA”,一出手就技惊四座,几乎瞬间被抢光。从那后,说他是目前精酿行业公认中国酿酒水平最高的头几人,没人能反驳。
非专业非科班人士,想在家里学会自酿啤酒其实很简单,锅碗瓢盆就足够。但想酿出水平,可真不是随便玩的。王睿本在夜店工作,学酒那几年,谷歌还能登陆,一个配方一个配方翻译过来然后实践。北京有家叫蒸汽犀牛的酒馆,那家酿酒师也和我聊到了这一段。他说,那时谷歌翻译很不靠谱,经常把发酵罐翻译成坦克,把麦芽翻译成鞘。那段时候大家正是野心蓬勃,都在下苦功,白天酿酒,夜里还得自学,每天早晨七八点起来工作,夜里两三点还在学配方,上厕所还想多看一眼,结果经常腿软着扶墙走出来。正是因为都经历过难熬的苦功,王睿看起来轻盈取胜的实力才更显得令人惊讶。冯溪
王睿倒是对此看得轻淡,“也许不一定最后是我成功,但中国精酿啤酒行业最后一定会成功的。”据李威介绍,中国精酿啤酒的市场,自酿加国外进口只占啤酒市场全部的百分之一。虽然很小,但是它蓬勃的生命力,以及文化产业和饮食产业的复合属性,早已引起了大型工业啤酒厂的注意。青岛啤酒开发了精酿啤酒实验室;动作最慢的哈尔滨啤酒,也在2016年底开始进攻精酿领域。但其中下手最狠的,是百威,像水浒结局一样不断地招安和收购小型精酿啤酒厂。
“我心平气和地说,我们现在有行业壁垒。比如我们的酒想进火锅店,大酒厂会提出我们小厂不可能达到的给店家分成的比例,要求只能有他们而不能有我们的酒。可是如果我不心平气和地说,他们这是垄断!他们在美国这是违法的!”
王厂长一激动开过了头,赶紧把车调转回来。
“如果真有一天,收购到了我头上。我就把厂一卖,周游世界去。我永远不和他们合作,不会按资本的意思修改我的配方。”
可厂是王睿一手做起来的,放下谈何容易。尤其是经历了那场大火。
2014年,精酿啤酒在成都还是一个芽头。王睿告别了之前的小作坊,包下一个厂房,正式有了厂长的头衔。那也是一段在最冷的时候等待破晓的日子,买不起美国的风冷机,就自己照着原理图DIY,由于酿造工艺不稳定,第一年巨额亏损。幸好虽然非科班出身,但王睿对酿酒极有天赋,再度起手后,没隔多久卖断货就已是常态。一切看起来都在变好,那晚他陪朋友喝了个大醉。
电话响起,厂子起火了。
王睿琢磨,我个酿酒厂,到处都是水,板材我都买防水不防火的,淹了成都倒有可能,起什么火,起哄吧。
但王睿还是跑了回来,准备观摩这小炮仗。这一看,酒醒了。原来由于几个厂房连在一起,火从胶带厂蔓起来,连着旁边的香精厂、洗碗厂都化为火烧连营的燃料,直逼最下风口王睿那座酿酒厂。火舌贪婪地舔舐夜空,历五个小时不灭,痛苦的芙蓉花痉挛成六角形。等消防员扑灭后,除了几个发酵罐,什么都没剩下。
连夜开会,厂员都很激愤。王睿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正是精酿啤酒发展的关口,照常生产,不能耽误。第二天,王睿没有看见太阳,他耽误不起打官司的时间,直接在免责协议上签了字,实诚的胶带厂负责人跑路时果然一分钱都没赔。
高岩站了出来,高大师酿了一款新酒,名为“火鸟”,他用这款酒的收入和仪式号召所有精酿人为王厂长募捐,众筹40万。酒花、麦芽供货商全部主动提出赊账方式,让王睿一年后再还。那是2014年,精酿人都还很穷的时候。王睿笑着说:“也就是当初那时候,大家越穷越团结越理想主义。搁现在再让我着一把火,可就没人管我喽。”
一个月后,王厂长恢复了生产,而且酒的品质更加出众。这一劫挺过来,什么挑战他都能以川蜀人的乐观撑下去了。虽然重逸的成都精酿发展势头仍然偏软,接受者不少,狂热者不多,更甭提像北京那样形成江湖。按成都人的习惯正经事去喝茶,按年轻人的喜好想放松去嗨吧,精酿酒馆夹在两类消费诉求中间总有点尴尬。生意最好的精酿酒吧,是被赵雷一首歌带火的玉林东路小酒馆,门口拍照的比里面喝酒的人都多。
在这座走路步伐都会慢下来的城市,理解不了北京上海非胜即死的紧迫感。更何况经历这么多地震,生死看开后更珍惜享乐。王睿有更多的时间向天追求酿酒的极限。他要永远做先锋,永远领着金字塔尖的人走。虽然那些大资本家对这点人群都很眼红,但幸好体态庞大的他们暂时还调不过这船头。
他坐在厂区的门口上,怀里捧着茶,两岁半的孩子把酒灌在水枪里朝他射击,他笑着呵斥却也不拦着。头上的铁板依然有当年大火的黑痕。远处,斜阳里火焰色的雾气撞在山峰上又倒卷回来,柔软而不屈。

四、广州·马爷·融水
烟雾从鼻腔冲出来,扩散在桌子上冠盖路,马爷这天心情烦透了。
马爷来自新疆,女儿身,穆斯林,但男儿心,爱着姑娘。她总戴着一个鸭舌帽,遮住短短的头发,眼神酷似猎手。有一次,广州性少数人士在她的酒馆开会,马爷讲话时气场足得一说话所有人都得认真听着。我们总说,精酿啤酒隐喻着自由的多彩的文化,除了酒以外,也表现在人身上。马爷就是个例子。
前些年,马爷在新疆教书,虽然隐着不说,但几个好事的同事多少能看出来一点儿,于是常常有意无意试探她,怎么还没男朋友啊,给你介绍一个呗。
一次两次马爷还能忍,没完了还,那就去你们妈的吧。马爷直接辞了工作,跑到了广州,彩色的文身沿着轨道线生长起来。这一走,马爷还按穆斯林传统一样做小净和大净,但是她再也没向西边走过。
马爷这天在自家酒馆里心烦的原因倒是跟这些无关,而是她的女朋友不知何故生气地哭了一夜。对于马爷来说,和她同一生理性别的姑娘最不好懂。
那姑娘本是一上海的空姐,长得特别像桂纶镁,就叫她小桂吧。和另一姑娘分手后,一个人跑来马爷店里买醉。马爷因为自己身份的关系,店里常招性少数人士前来,但这小桂是怎么大老远找过来的,马爷也不知道。反正喜欢马爷的姑娘不少,她知道做生意的分寸。那姑娘喝个大醉,马爷跟她打了个招呼,劝她早点回家。
没隔多久,小桂又来了,倒不是又失恋了,而是为了来找马爷。马爷那时还有女友,虽然感情已经一路飞驰着下坡,但让她就这么切断马爷还是犹豫了一段时间。
后来,小桂搬到了马爷家里,辞去了空姐的工作。两人养了三只狗,一只总是犯浑但不会打架的哈士奇,一只脾气温驯的金毛,和一只到处逞口舌之快的小狗。这三狗组合的结果可想而知,经常得罪路边的狗,还总是打不过,三只被一只追着跑。
马爷和姑娘那天给被咬伤的哈士奇擦完药,两人偎依在沙发上看电视剧《芈月传》。芈月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叫黄歇。黄歇爱芈月到了命都可以给的程度。不料义渠王相中了芈月,二人逃离时,黄歇跌下悬崖。芈月以为黄歇死了,也就不再反抗。嫁到秦宫后,选择了留下。不料黄歇并没有死,但是芈月已有义渠王的身孕,她已经离不开秦宫了。
电视剧给二人重逢一个长长的镜头,马爷发出一句感慨,我可太理解芈月现在的感受了。小桂愣了一下,看着她,没说话。
晚上马爷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身边的小桂并没有睡着。“你怎么了?”小桂摇了摇头。马爷也是心宽,既然没事那就睡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马爷发现枕边一摊泪痕。小桂不见了。对于这个群体来说,由于种种暂时无奈的原因,常常缺少一个感情之外的共同价值信念,比如孩子、家庭和社会认同,除非足够信任,固化感情的道路就像一座狭窄的玻璃桥。和广州纯粹精酿啤酒生态一样,发展得隐秘和脆弱,在夜潮般的嗨吧前不知所措。
马爷还委屈呢,怎么我说什么都能联想到自己身上。马爷吸着电子烟,面前的酒杯已有七盏,每杯的余渍连在一起能排出色阶,以精酿啤酒的度数这已经够让一般人大醉一场了。她的哈士奇正在对着池塘边一只乌龟狂吠。来了个特别伶牙俐齿的朋友,是个叫小孙孙的姑娘。她一边给乌龟配音,“你~这~孙贼~知不知道尊老爱幼啊~你再哔哔我就冬眠~”,一边听马爷抱怨起这段事。
听罢,小孙孙乐了,对她说:“你啊,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你喝酒是为了尝遍世界,她从上海辞了工作追过来,她喝酒可只是为了你。”
马爷的牙齿咬在下唇上,发出吸气的“嗞”声,似乎点了点头。店里那些人还在叹气着开会,大家都嗅到了一些气味,纷纷准备离开。外面下起了雨,雨珠挂在窗户上缓慢地下沉,后面的一滴融进前一滴里,义无反顾地坠落下去。

五、珠海·黄老板·离风
“我是北京胡同里长大的950509,在北京生活了四十年,现在我离开了,我回不去了,我不想回去了,那不是我的城市梧州职业学院。如果你不是牛逼哄哄的达官贵人,那也不是你的城市。当我吸着雾霾,挤着地铁,头顶上都是达官显贵,自己就是个蝼蚁,我感觉我是没有人格的。你不觉得吗?我受不了那种被压迫的感觉。
“我之前做传媒的,现在那家传媒都关掉了。做媒体就是这样,烧脑子给别人,最后剩不下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在北京开酒馆也一样,没有三五百万你撑得下来?只是在给房东打工而已。珠海四十万就是极限,我就有精力想要做更好的事,脑洞大开地玩酒。
“我心中满满的怎么讲,台湾人说小确幸那种状态,开酒馆的本来也都有小富即安的心态。我现在每天喝着酒,看着珠海的蓝天白云,这足够了。
“对,玩是玩的态度,做生意是做生意的态度,拿玩的态度做生意,那就是不尊重钱。我在从酒馆向酒厂方向发展。就是先找代工嘛。精酿啤酒这行当方兴未艾,肯定也有社会的环境压力,达官贵人不需要这个,巴不得你早点滚蛋;民工还在喝大绿棒子,你说他们房子也买不起了,车子也限号了,索性喝点酒吧,一喝还几十块钱一杯的,这不添堵吗。所以,想发大财很难,但是想基本富裕的我看也不困难,想玩下去的也能在自己喜欢的事里玩出名堂。
“有时候也是一种灵感吧剑动山河,前段时间珠海刮台风,我看着这么好一个城市在台风中飘摇,最后满目疮痍,还挺难受的,感觉心里像什么东西塌了。我为此做了一款酒,就叫‘台风’。是三倍IPA,尝起来挺苦的,很有杀伤力。
“诶,请坐请坐,先喝茶。小兄弟我招待个客人哈,半小时后,我给你打回去。”
半小时后,电话没有响起。

六、上海·杰克·晚木
每当夕阳抚过苏北低垂的小麦,杰克和他的妻子又在开会。
会议的主题是:今天这店,开还是不开?
如果说小帅是七年之痒时在拿起放下两难的抉择里被迫产生了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那已经在上海开了十年酒馆的杰克就已经消逝了很多执念的幻觉。虽然这可能也是被迫的,毕竟已经到了辛苦干一个月还比不过房东一开口涨价要得多的程度。
杰克说,“你要是写我,可能会挨骂,我在圈里可名声不太好,因为我态度恶劣。”杰克的脾气不好,一方面是不怎么跟上海精酿圈的人来往。不过上海的酒馆基本都这样,大家普遍追求个人化的精英主义,如果没有共同的商业前景,实在是没有什么凑在一起的动力。在他眼里,那些名头怪异的协会简直是邪教。
另一个大问题是,杰克会撵客。饭你给我坐在店外的板凳上迎着风吃,酒你不能给我点过量,小便别给我滴在地上。不接受,就滚蛋。杰克这种看起来犯木的规矩,其实有他的理由。好的啤酒需要品,慢慢闻出小麦淋过的每一场雨。没有专业人士想把酒凑在鼻子前用力闻出一股煎饼味儿。至于不得喝醉,有点文明底线这是在酒馆里起码的尊重。尤其是在上海,酒馆的装修得比酒都讲究的地盘。
杰克早些年也不这样,但他发现容易喝大的酒客并不知他酒的可贵,在酒馆里大声吹着牛逼,我能喝多少多少。杰克气得咧嘴,精酿哪是这么喝的。“他这一牛逼我就惨了。”走后不久,另一个顾客从厕所里出来喊,“老板,来,你看。”杰克进去一看,地上一摊污秽。等下次这个客人再来,杰克说,“我倒给你200,你滚蛋。”
杰克是10年前上海第一家精酿瓶啤店,那股从新疆前来闯荡的劲儿已经快过去了。他开门越来越不准时,晚五点晚六点或者不开门,老客们无奈地每天在微信上问他今天营业否。他关门倒是积极,晚八点准时轰客。
他给自己的酒馆做了个公众号,想给大家讲每款酒的故事。还不太会编辑,字体又大又粗。我给他拍了几张新酒的宣传照,他在旁边问我怎么把备忘录里打的字誊进去。那天,关注者只有92人。杰克感慨自己老了,学不会这些新玩意了。
杰克的酒馆模式在上海也的确经受着挑战。杰克的新思路是和新西兰的Epic酒厂合作,这是一家快速进军中国市场而且品质不让专业人士失望的酒厂。这家酒厂和杰克的脾气也很像,今年说生产500万就生产500万,想多要,那你也滚蛋。
但是上海的精酿市场目前还是拿到了百威投资的拳击猫和商业模式成熟的莱宝的天下——上海服务业的经典模式是要抱紧崇洋和精英文化。我就是一开始没意识到这一点,穿着一个朋友早先送我的酒吧店服(后面印着某某酒社,而且上面还残存着汗渍晒干后析出盐分的白纹)在外滩18号采访行情时,被当成啤酒推销员轰了出去。莱宝的商业模式野心蓬勃,他们针对不同消费能力的顾客铺开了一张多价位的电商网络。在醉东的小酒馆,在味千拉面快餐连锁店,在上海的烧烤店,几乎哪里都能找到他们的代销网点。
莱宝的酒以市场为导向。针对上海人的酒感,他们所有的酒都口味偏甜,比如IPA(印度淡色艾尔),本是为了解决英国士兵在印度无酒可喝的难题,所以大量添加啤酒花使其能经受几个月海运的消磨而不腐败,这么多啤酒花导致这种酒就该以苦著称,莱宝酿出的苦度只有35,几乎是该款式所允许的下限。
林林是上海精酿协会会长,莱宝的酿酒师。林林在上海啤酒阿姨的店里请我喝酒。“你有一元硬币吗,我借一下。”我没反应过来,掏出北京自酿协会赠我的金色开瓶器就说我来开。林林拦住我,“不不不,对于我们啤酒极客来说,破坏瓶盖是不可容忍的事情。”林林将硬币放在瓶盖上,用启瓶器一翘,一个平滑完整的瓶盖落了下来。林林看了一眼,将瓶盖放进口袋。
“你千万不要觉得,当然这也是我们这个圈里很多人的误区啦,觉得我们精酿就比工业啤酒高级。可是你让我们拿最便宜的原料酿出能让最多人接受的口味,我们还真做不到,这是人家的牛逼之处。”
“像高大师那样的理想主义者整天骂百威,喊口号让伪精酿滚出中国。我也很佩服他的精神,但这事情你要两方面去看,就像一个人用十年练出了一套独门秘籍,他不可能去挑战小鱼小虾的,那没人知道。他必须挑战武林中的王,乔峰杨过那个级别的人。在这里,就是百威。”
窗外,工人将伸到高架桥上的树枝剪去。

七、南京·高岩·怒雷
凌晨五点,一声闷雷将我炸醒。青旅要开空调,需再补交3块,我没舍得。我打开窗户驱散舍友的脚臭味。这个看起来有四十岁的西安大汉翻了个身大骂,“操他妈的,又下雨了。”
老天爷被他骂得很生气。南京这一天,暴雨。
怎么写高岩,是我那几天最困惑的问题,这个争议中的漩涡中的总是愤怒的老好人。在中国的精酿事业里,没有人能绕开高大师的名字。一到节假日他的酒馆就像景点一样被各地游客参观——只要这个人对精酿有一点感情,他不会不想去见识一下这位大师的风采。
北京自酿协会五周年聚会上,刘二唱完歌,高大师一出现,人群先是安静地一愣,随后挨个冲过来敬酒、合影和握手,他的手怕是那天都握肿了。高岩在自己的酒馆有个规矩,店员不许向顾客介绍他是谁。幸好他的著作里没贴自己照片。他只想安静地躲在角落喝酒。设计师跟他对着干,在墙上贴了新的酒标——就是他的照片,还红蓝绿黄四个色,气得他一直想撕下来。
说到酒标,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好的精酿酒厂会在瓶啤上对酒的图案琢磨到极致,因为这是可视化的文化传输,毕竟攻占味蕾是只一瓶酒对一个人的同归于尽。而酒标,是万人敌的虎牢关。比如美国的飞狗酒厂就能让无数人饮尽后想方设法把酒瓶带回去。
高大师酿过一款酒,叫“英水帝江”。这本是山海经里的一个怪物,这个怪物的麻烦是它没有脸。这把酒标设计师难坏了。折腾了三个月,画了几百种无头鬼都不能满意。直到一天,一个新来的小姑娘说那就从屁股画嘛。众人才恍然大悟。这酒前两个月在各地的酒馆联合发布,每个酒馆都贴了一个大大的臀部海报。
高大师的朋友圈签名是“咨询服务费每一个问题1000元”,但事实上别人提的问题他都会忍不住回答,哪怕是问到配方。结果前不久他状告了《非诚勿扰》主持人孟非抄袭他的配方。
说到这儿,得介绍一个人,郭凯,拉曼酵母公司大中华区(含港澳台)负责人。我采访他时被暴雨淋透了兰州树人中学,那件从外滩18号轰出来的衣服就是这时候他转送给我的。他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供货商,几乎任何精酿大型活动他都会参加。他最头疼的问题是他们研制出来的干性新酵母被购买后在湿性环境里扩配。因为酵母属于生物,无法申请专利,这样一来几个月甚至几年的辛劳会被瞬间瓦解。他们后来在自己的酵母上插入了可识别的基因片段来追踪,一查,原来某著名绿色咖啡馆品牌也给他们玩了同样的花招。可以预料,随着精酿的发展,这种问题只会越来越尖锐。
聊回来,高大师这十年,一直在宣扬酿造自由精神,用他的话讲,就是创新、独特、反垄断、反愚昧、反洗脑,提倡创意与科学,树立民族的独立自由的精神。其中创新、独特是精酿啤酒的精神内核,但最关键的是反垄断。不仅是反大酒厂连这拨精酿小群体的蛋糕都不愿分的垄断,如果任何一家精酿酒厂想一家独大,也要反对。高大师这群人想建立的,是一个首先在味蕾上开启的,百家争鸣的时代。这需要让大家都心有底线,手指干净,换句话说,要提高社会道德风气。
酿酒师改变历史这种事其实至少已经有两百年了,只是以前集中在理工层面上,这次进军人文还真前途未卜。比如焦耳,就是曼彻斯特一个酒厂老板的儿子。这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孩子,在当时热力学走向瓶颈时,根据酿酒时对热量的细腻要求和观察,二十岁刚出头就导出了后来的焦耳定律。
越是扛着军旗就越容易受到炮火攻击。高岩虽在南京长大,但在美国学了十年化学,思维更加美式一点。他也正是看到了美国精酿发展的问题,更加担心在中国潜伏的危机。那些大资本操控的酒厂希望产生一种模式:把精酿工业化,和精酿人的产品混在一起,愚昧消费者他们那样才是正宗的精酿。高大师气愤的是一些精酿人选择了和他们合作。他说这样下去非常可能在投资风口面前自己乱了阵脚,拿钱生产劣质的产品,最终砸了自己饭碗。
“我们哪怕是中国最后一个坚持自己信仰的企业,我也不担心其他人在做什么,我也不会阻止别人做什么。我们只会做好自己,为他人树立榜样,继续为整个行业做铺路石,排头兵。”
那天晚上,我去高大师店里时,穿着辫儿爷的牛啤堂赠我的衣服,正面印着“特殊啤好者”(吸取了上次被轰出来的教训,这件后面没有酒社名字了),一个老外好奇地走过来,便和我聊起来我这一路奔波各个城市采访和喝酒的行程。老外听罢激动地向我比了两个爱你的手势,“You are very cool.”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高大师的合伙人,从美国请回来的酿酒师,Marty。一个绰号叫地雷的女店员跟我聊了两个问题,一是北京市场不好进,二是店里来的年轻人太少,都是30岁以上的白领。她担心精酿文化会断层。第二个问题后来我一出门就看明白了。正说着,Marty气哄哄地进来了。
原来因为高大师的店开在总统府附近的1912街区,这里全是酒吧。高大师的店按美国酒馆的风格来,没有驻场歌手,开着不静不吵的音乐,没有骰子没有娱乐设施,酒就是一切。可门口这几家不跟你玩这规矩。从这些店门口经过,咣咣咣的巨响带着你的心跳都能跑了调。因为聊得甚欢,高大师的店员又请我喝了两杯。出门后我已经半醉。
那些闹吧西装革履的酒保一看我这面红耳赤的样子就是他们的目标客户,拉着我就往他们店里走。我问:“你们这儿有什么酒啊?”
“300能让一个妹子过来陪酒,再加600能看艳舞。”
“我问有什么酒啊?”
酒吧凑在我耳边小声说:“再加1500能带走。”
“……不去。”
走出几步后,听到后面传来骂声,“没钱来这里装什么逼。”
高大师后来失望地跟我说:“我曾经以为南京是一座文化名城,结果我回国后才发现,已经被其他文化污染了。”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我辞去南方周末工作回到北京那天晚上,我借宿到朋友家,跟朋友说:“我应该会成为这个时代里能闪光的人物吧。”
朋友回答,“只闪光不够,得划破夜空。”

八、北京·周戒·缠金
周戒不叫周戒,这化名我给他起的,因为他手上盘着三串手串,还戴着两个大铁戒指。跟出生在1989年的赵八九一样,还有一个20岁的叫张二十的,都是我在酒吧打工时的工友。周戒是员工里学历最高的一个,心理学专业出身。另外两个最高也只是中专。
我去工作第一天,店长穆哥领着我们开会。穆哥目测有四十岁,两道八字眉,左臂纹了一个“忍”,右臂纹了一个更大的“忍”。看起来很像那张掏枪时左右劝着拉架的中东男子的照片。穆哥要带我们开员工大会特步情侣鞋,一看门口外面的桌子上有两位没点单的姑娘,明显是想不点东西坐着唠嗑,穆哥走过去说“里面请吧里面有座”,两位姑娘一下子显得很不好意思,顺着穆哥的胳膊方向走了进来。
二人走后,穆哥点了根红双喜,坐在还热乎的长凳上。他把烟分给几人。一上来话头就冲着一个反戴帽子的男子,“现在我招了新人,也不缺人,你要是不听这儿的规矩就可以走人。”被训的男子就是周戒,“我又怎么了我”。穆哥没具体说,放完下马威,看着坐在身边的赵八九,“还有你,别总在电视上放什么胸罩广告橄榄球比赛,你看得懂橄榄球吗。放点儿大家都能看懂的体育节目。”
“我再说一遍,咱们店里可到处都有监控,随时都能看。注意点你们的形态,上班时别玩手机,别撅着屁股在那儿给我肏吧台。让老板发现了,他骂的可是我。”小张小赵低着头笑,我以为他们是还改不了中学男生的毛病,听到点带荤的就乐。后来才知道他们笑的是穆哥这个人太贼,自己总是躲在厨房门后没监控的地方玩一款类似斗战神的手机MOBA游戏。
穆哥又交待了一些几点关灯怎么选背景音乐之类,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赵八九,似乎八九的品位最不让老板生气。穆哥最后问,“你们对我还有什么意见想说吗。”
憋了半天的张二十接过话来,“我希望您遇事能再冷静一点,不要太暴脾气,动不动就骂人。”穆哥瞪着他,“我他妈的骂你他妈啥了。”
张二十和我负责跑堂,穆哥在厨房放下手机,提醒我回收餐盘时把看起来不太脏的另放,还能接着用。张二十这个人可能是因为太年轻了,想证明自己的念头很强。赵八九和周戒平时总在教他怎么砍价,怎么应对媒体。这天张二十接了个电话,有人想包场二楼。小张很激动,谈妥后跟穆哥说。穆哥给小张递了根烟,从那天起,穆哥管小张叫儿子,当心腹培养。
那帮人来的时候,周戒从收银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把小张叫过来,问他谈了多少钱。小张得意地说,两千五。周戒一哼气段黄巍,“谈低了,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公司吗?他们是XX公司(某国际巨头互联网公司),应该要五千。”小张愣了。
周戒说,“你这样干销售,容易赔。”
我上去倒酒收盘子时侧耳一听,果然跟周戒说的一样。我算了算从我在媒体辞职到前来做服务员的时间差,应该是迎新会。一个鹰钩鼻身高一米九的白种男人站在中间,一个一看就是刚毕业大学生模样的给他敬酒,他似乎得到了这个男人的某种任命,“My English is poor, but I will try my best……”我抬头一看,这小伙子鼻子上渗着汗。
周戒自己谈生意的能力我很快就见识到了。那天来了个供货商,周戒敬了根烟。对面提了一些自己产品的优势,周戒一笑,捧杀了回去。对面看出来周戒是个内行,话到最后车轱辘般重复,加了周戒微信,就匆匆走人了。周戒从头到尾气场压着对面,不仅强势,还给足了对方面子。
我几乎从这天开始,便肯定周戒才是这个店里个人能力最强的员工。如果店里将来有人能自立门户,这个人最可能的就是周戒。穆哥远远比不上他,如果你见过穆哥招待外国客人时,用手比四十元的滑稽模样,而且穆哥连酒都不怎么喝。周戒之前也确实是店长,结果被什么事都要说出来的小张在老板面前告黑状告下去了。周戒倒是宽容,毕竟他是北京大院里长大的孩子,跟局促的胡同文化还不一样,嗜酒且放浪。
那天,小张接了个电话,“你们这里有店长吗?”
小张想了一下,没有。
这一声没有可出了问题,电话对面那姑娘就把生意跟小张谈起来了。可她本是周戒的朋友介绍来的,那时周戒还是店长。姑娘觉得小张的价格不放心,又绕了一圈找到了周戒。
周戒和小张给了她不一样的报价。
周戒知道后,问小张为什么不早点说明白。小张反问,你给那么低的价是不是人品有问题。
周戒跟我说,这事暴露了管理上的混乱。但是他低估了这件事情的影响。店里另一个员工小刘,吃饭时敲了敲小张的碗,“明天你早点过来跟老板说,搁他嘴里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呢。”
周戒被老板叫出去谈话,站在门口,接近一个小时。小张看起来有点怵,问穆哥,“这事最后会怎么样。”穆哥朝门外白了一眼,“今晚就让他滚蛋了。”
周戒最后并没有离职。但他当晚回来工作时,心情明显消沉得多,拿计算器反复算几个数字。我猜测至少可能被降了薪。他给一桌客人递菜单,没等对面看几秒就拿了回来,对面哎哎哎地叫醒他。那是我工作时唯一一次看见他出现失误。此前,无论店里多忙,他把叉子和纸巾给顾客递过去时,都能卡住两边三分之一的线,叠出来的样子最为好看,我们都只是随便一卷。
一个看起来五十岁的北京中年顾客对我发难,你们这里怎么可以先买单后上酒,你们这是不信任顾客。周戒帮我挡了下来,甭合计,您最后结也行。转过头来低声对我说,盯住他。
周戒当晚在院子里抽闷烟,我把大堂的酒杯清理干净后过去问他。
“会走吗?”
“不知道。没事,放心,在我们这行,饿不死人。”
“现在自己干也许是好时候,现在是风口。”
“风口怎么了,死还得死一批呢。”
店里很多顾客都是周戒的朋友。这两天出现了一个长发男子择泰,这个长发男子一看情商就不低。即使是我这样一个站在边上的小店员,也被他笑着帮衬着递了两拨豆角。周戒和他小声聊起在草桥开店的计划华博特,却也不知为何后来没了动静。
有一次,周戒看着电视,滑雪运动员从雪山上一跃而下,镜头开始变慢,在蓝与白的边界飞起。周戒感慨,“看看人家,这才是人生啊。”
“小康,我就没打算活到五十岁。就这样每天有酒有肉就足够了。”电视上响起解说员的配音:“当你一生都献身于旅行时,你必须学会适应环境。”

九、深圳·牛牛·当歌
牛牛本名刘莉旻,上学时被有口音的同学带成了牛牛。牛牛严格来说其实不太算精酿世界里的人,她是酒吧老板,只有两款进口比利时精酿。她更主要的身份是一个民谣歌手。
牛牛是深圳本土人,有多本土呢,当深圳几十年前还是个小渔村时,她的爷爷就已经生活于此。可是牛牛一点故乡的记忆都没有,这个城市发展的速度令人诧异,几乎每隔五年每一寸土地都会被翻新一遍。
所以当她知道大学驻唱的酒吧要转租出去时,把她急坏了。她想留下自己的回忆。
她之前是QQ音乐产品策划,这本来也不是她想要的工作。父亲说你不能一直这么驻唱下去,应该有个正经工作。所谓正经工作,哪怕是腾讯,在她眼里也是以一个更开放的方式禁锢了她。准备辞职经营专心酒吧时,父亲依然反对,“你只干了九个月,你应该干满一年,才知道自己将来的方向。”
她对父亲说,“我早就想好我这辈子会做什么了,我一定是一名歌手,再给我三个月,我依然会这么想。”
她盘下了这家酒吧,用的是她驻唱时挣来的钱,取名“江湖”。很多人一看江湖这名字就想进来浑水摸鱼,结果几个姑娘来了之后失望地问她是不是Gay吧,怎么男生都专心听歌不搭讪啊。
牛牛的人生里有太多以挽留的姿态告别的人和图景,毕竟这里是深圳。有个背着麻袋的异乡人在地铁自动售票机前固执地认为转线就要买两张地铁票,后面排队的人群发出焦急地催促声。
牛牛总是想起她最为辛劳的一段时间,在腾讯上班到晚上八九点再跑到酒吧唱歌到深夜,那时似乎怎么都不会累。同事都很佩服她,经常变成腾讯专场。那时是在公园里的一个亭子,大妈们跳着广场舞伴舞。
牛牛说,我承认,我们这里是文化沙漠。就是太想挣快钱了,伪民谣加音乐加餐加酒,成为一个生产模式就OK了。毕竟五年后,什么都会变。
酒馆的经营其实不太乐观,牛牛无奈之下将酒馆的面积缩小了一半,之前300平米也确实太大了。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牛牛也不知道,她唱起了自己的歌,《如春娇》。
“相爱不能去计较高低
这一切
电影般的真爱吧
爱便彻底
不甘心
跌落深渊挣扎起来还企盼天际
爱珍贵
情愿分手讲再会
将错就错”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好,故事讲到这里就打烊了。
睡吧亲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

( 全 文 终 )
参考文献:
1.《啤酒圣经》,兰迪·穆沙 著,高宏 王志欣 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4年8月版
2.《喝自己酿的啤酒》,高岩 著,中原农民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
3.《牛啤经》,银海 著,中原农民出版社,2016年3月第1版
4.《茶馆》谢耳朵是谁,老舍 著,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2月第1版
5.《天才的编辑》,司各特 伯格 著,彭仑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6月第1版
作者介绍:
???康宸玮,纪实报告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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